山乡野情荒乱的情河 那年代不被理解的爱情
听母亲电话里说,三叔公走了,我木然之余,感到不胜嘘嘘 。
三叔公在我们这个只有几百口人、杂姓混居的小山村是个传奇人物,更是个争议人物 。
三叔公做的事情都是这个小山村里从来没人做过的,开过打石场,做过树头(买下林木砍伐后卖出),卖过狗肉,搞过运输;三叔公戴着红花接受万元户牌扁的热闹场景我至今还沥沥在目 。
三叔公会争钱,可三叔公更会花钱,除了在村里第一个建起三层楼房外(那可还是80年代中期呀),三叔公的大方更表现在挺热心帮人的,谁家有个困难需要用钱的,三叔公从不二话,村里建学校、修祠堂、做大戏、舞狮舞龙做“年例”等,捐款名单上从来少不了三叔公的名字,而且都是排在前面 。
按村里老大的说法,三叔公是个人物 。
我崇拜三叔公,除了觉得三叔公是个呼风唤雨的人之外,还有就是在连小风扇都买不起的年代,夏天在三叔公家楼顶凉风习习、数着星星入梦的那种感觉,那时候总想,如果我家里也有个象三叔公这样的楼房就好了 。
对三叔公的争议主要是在男女问题上,这些争议我夏天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感受到,冬天在人们炙火取暖挤堆闲谈中了解到,在春种秋收的叔叔伯伯婶婶嫂嫂们劳作或放工途中听到,甚至在村小学比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稍高年级的哥哥姐姐的互相逗笑中隐隐约约感觉得到 。人们说的这些故事,在我当时幼小的心头却不经意对我所崇拜的三叔公生出不好的印象 。
这些碎布片,全部都与五婶有关 。
当然,这些碎布片中大部分都是在我懂事甚至出生之前剪下的,如果要我把它们窜掇起来做成一件完整的衣服还是挺难的,不过我还是强烈的想试下…… 。
五婶是同村不同姓的五叔的老婆,五叔是个麻子,还是个跛子,据说开始是得了天花,后来又大病一场所致 。按常理,五叔这种情况在农村是很难娶得了老婆的,满脸麻子还说得过去,可跛了脚怎么做农活呢?嫁给这样的人岂不是捱穷一辈子?所以当年五婶嫁到我们这个小山村的时候引起了全村的轰动 。
其实,当初五婶也是没办法,谁叫她哥也是个跛子呢?所以,五嫂便成了自己嫂子的嫂子,也就是说五婶是换亲嫁给五叔的 。这是两家老人定下的事,五婶也是个孝顺女儿,不想改变也改变不了 。
五婶真的很美,我懂事时五婶已差不多三十五六,但五婶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还是令村里头那些愣头青们着迷 。
五婶美,五婶也很能干 。
五婶家里四口人,在这地多人少的小山村,五婶家里的自留地就有十亩八亩的,可家里只有一个半的劳动力,公公婆婆年事已高,特别是公公长期卧病在床,所以劳动力就只能五婶和跛脚的五叔了 。
也是难为了五婶,一进五叔的家门,就把五叔家打理得头头是道,别家男人干的犁、耙、抬、杠等重活五婶硬是把它干得令很多男人都自愧不如,除了在生产队争得的工分比别人多之外,家里自留地的甘蔗长得比别家的高,猪长得肥,牛养得壮,日子也过得比别家的好 。
当村里叔伯婶嫂竖起母指赞扬五婶的时候,五婶总是淡淡一笑说,这也是逼的呀!
五婶对公公、婆婆也是好得没得说,对偏瘫的公公照顾得很是周到,每当村里做大戏,总见到五婶一手提着凳子一手搀着婆婆往戏场赶的身影 。
村口山塘的水涨了又干了,村边苦辣树上的知了热闹过后又沉寂了,日子就这样在平静中悄无声息地过去 。
一晃三年过去了,五婶照样能干,也越发有女人味,只是家里的日子过得比之前差了很多,原因是婆婆也病倒了,无论五婶多能干,家里始终入不敷出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因此五婶五叔的日子也就过得不那么惬意了,磕磕碰碰、小吵甚至大吵的事时有发生 。
最令五叔五婶难受的是,三年来五婶的肚子从来没隆起过 。三年里,五婶求遍了远近大小的菩萨,也吃了不少老中医的正方或偏方,可五婶的肚子始终没能如意的隆起来 。
每有磕碰,五叔嘴里最后吐出的总是:“你能什么能?你能的话下个崽给我看看 。”每当此时,五婶泪水总会夺眶而出,沉默了下来 。这句话说得多了,有时五婶也会一边离开一边嘟哝:“还说不定是谁不能呢?”当然这句话,五叔绝对是不会听见的 。
肚子隆不起,可牛要放,猪要喂,草要锄,肥要施,生产队里的工分也要争,还有,公公婆婆要照顾,吵架打烂的水缸要买……,五叔五婶的日子就这样不好不坏的过 。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时间来到1976年,那一年传来消息说要发生地震,全村每家每户都到户外坡地上搭棚防震,村民们搭的竹棚防得了地震,可防不了南方五、六月份的超强台风,就在这一年,一场50年一遇的台风刮掉了五叔五婶的防震棚,五婶的公公也在这场台风中去世,五叔本来好好的另一只脚也被掉落的石竹梁给砸断 。
这场飞来的横祸,五婶欲哭无泪 。可无论怎么艰难,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只是这外要争工分,里要照顾生病的婆婆和双脚跛了的男人,还要耕种十亩八亩的自留地,这不幸何时是个尽头 。
也是上天不可能总是给人以不幸,越是到严寒的冬天,看起来光秃秃的枝头,就越有可能感受到一丝丝春天的气息,从而不经意让你觉察到已慢慢突起了一些芽苞……
这一年的腊月,村子里面突然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五婶怀上了,这一年已经是五婶嫁到我们村的第5个年头了 。
伴随五婶隆起肚子的是人们那些工余饭后不着边际的关于五婶的一些闲话 。
“五婶也真是能捱的,一个女人撑起一头家,可真是不容易呀!”
“是呀,不过也终于捱出了头,不管多苦,今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家也终于像个家了”
“最主要的是五叔也终于有了后,今后也就不会骂五婶是个不会下蛋的鸡,一个赔本的货了,日子也就过得稳当些了”
“不过……”
“不过什么呢?难道我们说的不对吗?有那个女人能够像五婶这样,陪着个病的,守着个跛的这么多年呢?换成别的女人,早跟阉鸡补锅或收鸡毛鸭毛、烂铜烂铁的人跑了” 。
“其实我是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的不爽快,你有屎快屙有屁快放呀!”
“我是说,五婶跟五叔这么些年了,怎么到现在才有呢?大家不觉得奇怪吗?”
“也是呀!你说五叔这身体……”
“别瞎说…… 。”
“不过,我听说,唉,还是不说了吧,那些没屁眼的乱说而已,也不一定真的是这样 。”
“我听说,有人见到了五婶在自家的蔗地里除草的时候,阿光(三叔公的名字)钻了进去…… 。”
“其实,我想说的是,六伯的孙子看见五婶挑水经过后山的时候,阿光把五婶抱进了那片勒竹林……”
“你们不要乱说,要割舌头的,散了,散了 。”
这些在腊月里火堆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并没有因人们散去,火堆燃尽,而消失或冻结在寒冬里;随着春天的到来,它慢慢发了芽,夏天时,枝头一片婆娑,且传出一浪接一浪的知了声 。
这些知了声很难传到五叔的家里,五婶的婆婆出不了门,而五叔盘着腿双手撑地到来时,人们往往会不自觉的转移了话题 。
农历十月,稻花香散去,村前村后传来的是人们喜获丰收的笑语声 。
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五婶家里迎来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个男孩 。
按照家乡的习俗,添了男丁的人家里次年的正月十一日要进行点灯、办酒席款待村民和人客(亲戚),俗称“点灯酒” 。
也就是这个“点灯酒”再次打破了五叔五婶家里的平静 。
这一年,我们村里一共有十几户人家里添了男丁,就是说有十几户人家正在办“点灯酒” 。村里的习俗是“点灯酒”不论关系近疏,也不论有多少户,不点灯的人家里一定有人去到点灯的人家里喝酒,并派上“红包”,大部分不点灯的人家一般一大早就做好分工,谁到谁家喝,“红包”里派多少钱,但“二狗”叔是个例外,因为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光棍汉 。
正月十一这天,二狗叔喝“点灯酒”喝到五婶家的时候已经是到第七、八户人家了,别人喝“点灯酒”如果关系疏一点的话一般是到酒桌上坐一下,喝一点做做样子的酒,然后到收“红包”登记的地方给个利是,再跟主人家说两句祝福的话就算走完了喝“点灯酒”全部流程,只有关系较好的才正儿八经的坐下来海喝瞎聊,可二狗叔不一样,他到那一家都正儿八经的喝,所以喝到五婶家的时候醉意就有了八、九成 。
二狗叔喜欢说笑话,别人也喜欢逗他 。
“二狗呀,每年你都喝别人的‘点灯酒’,你什么时候回请人家呀,我们都等得头发白了”
“你……等着吧……你,早晚……有……一天,我会……娶回一个漂亮的……黄……黄……花闺女来,生……一堆狗崽子……给你们看……”
“吹了吧你,你都说了几十年……”
“是呀,二狗,你不要光耍嘴皮子呀,几十岁的人了,不要老想着黄花闺女,你娶回一个“牛乸带仔”的(带着小孩嫁过来的),好歹得给自已留个后呀!“
“是呀,你看人家五叔多争气……”
二狗叔也是喝多了,大家伙又都擢到了二狗叔的痛处,加上看到连五叔这样的跛子都添了丁,心里面也真不是个兹味,两脸便涨得通红 。
“你……你们……小看我……,是……不是,等着瞧,哼!再……再说了,你以为这五小子能呀,他……他能个屁,你……你看他那个屁孩有那一点象他,我看就是象阿光那……那小子……”
这可炸开了锅了,那二狗叔喝了酒加上受大伙的取笑剌激了以后,声音大得象村里祠堂屋顶上的高音大喇叭,顿时大家都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
二狗叔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灰溜溜的嘟哝着走了,可这场面怎么收拾呢?一层薄薄的窗纸既然给擢破了,这料峭春寒的,小窟隆都得补,何况这是个大窟隆呢 。
当然,最后出场收拾场面的还得是村里面的老大 。
五婶和三叔公当场承认村里面沸沸扬扬的传言,也承诺从此不再来往,而五叔也终于知道五年来五婶的肚子总是隆不起来其实跟五婶无关,问题出在自已的身上,只要三叔公从今以后不再碰五婶,那事情也就算了 。
事情好象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
不过,五婶家里的日字过得越发难了,老的病,中的跛,如今又多了一个小的嗷嗷待哺,更何况,这年村里把生产队的田坡都分了,五婶家又多了二十多亩的田坡,五婶的苦也只有五婶的心里知道了 。
一晃几年过去,这一年,三叔公已三十有五,可三叔公还是不娶,虽然媒婆都把三叔公家里的门坎石踩平了,可三叔公对每个媒婆带来的姑娘都能挑出几牛车的毛病,也让三叔公母亲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当然,这几年里,村里面也少不了三叔公与五婶的那时零碎零碎传闻 。
母亲去世后,三叔公便成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生产队分的田坡三叔公也把它摞下,却到了县城开了个“鸭仔”饭店,还跟别人合伙开了个采石场,偶尔做做“树头” 。三叔公是个能力强、敢冒险、善于广交朋友的人,样样生意都做得红红火火 。
三叔公的生意越做越顺,也越做越大,家里也盖起了大房子,可三叔公依然未娶 。
当然,五婶的肚子也并未闲着,基本是三年抱两,一共生了五个小孩——三男二女 。
五婶依然勤快,虽然全家一大口子就靠她一人操劳,但日子过得并不难,大家都知道因为有三叔公照应着 。
全村人包括五叔在内都对三叔公和五婶的关系习以为常,却对三叔公拥有这么多产业却不五十好几不娶感到惋惜 。
是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叔公这样过一辈子究竟为了什么呀?虽然有一堆孩子,却姓着别人的姓,这算是有后了吗?
每当人们说起三叔公,都不住的摇头 。
要把碎布片拼成一件象样的衣服其实真的挺难,特别是象我这样不专业的裁缝来说,可是既然开始了,那我得继续往下拼 。
时间来到了九十年代未,我离开了这个小山村到远离家乡的大城市求学,毕业后也留在了远离家乡的这个大城市参加了工作,劳碌奔波,娶妻生子,大城市的生活节奏让我这个来自遥远小山村的“大乡里”对“大乡里”的人和事日渐模糊,只是偶尔从大哥或母亲的电话里听到三叔公的相关片言只语时才勾起我一些斑驳的记忆,同时也零零碎碎地了解了一些我离开小山村后三叔公的相关情况 。
三叔公在县城开了间农资公司,生意红火,凡是村里的兄弟需要种子、化肥等,三叔公都会打折并免费送货上门 。
三叔公在县城开的大饭店开业,村里每户一人到三叔公的酒店醉了三天 。
三叔公带头出资在村里成立教育奖励基金,凡是村里有学子考上大专以上大学,奖励3000元,并统一放电影十场 。
……
母亲或大哥每次打电话来,总免不了唠叨二句有关三叔公的事,每次我都耐着性子听,但其实这些都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对三叔公与五婶的不正常的关系始终反感 。
五叔走了,走时谁也不见,唯独央求五婶把三叔公叫到床前,两个老男人一起呆了大半天,至于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
这几年三叔公也见老了,身体状兄大不如前,并且不顾族里堂兄弟的反对把农资公司交给五婶的大儿子管理,把饭店交给五婶的二儿子管理 。
三叔公把除农资公司和饭店以外的生意都转让了,重建了村里已属危房的小学教学楼 。
其实母亲、大哥和我一样对三叔公与五婶的关系多多少少都有些反感,但每次打来电话没有提到三叔公,母亲或大哥的电话绝对不会挂下来 。
五婶上个月走了,五婶走了以后,你三叔公十几天就没出过门,昨天也走了……,唉,你三叔公这辈子……
听母亲电话里说三叔公的事,我从来没有这么耐心过,母亲也是第一次在“三叔公”三个字前面加上一个“你”字,并且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我以前所不知道的有关三叔公与五婶的那些事 。
其实三叔公和五婶是在大队部看电影相识的,后来相约一齐到县城的电影院看过电影,也水到渠成到了百货公司去“剪布”(那时在农村剪布便算确定了恋爱关系),但后来五婶的父亲将五婶换了亲,三叔公便发誓终身不娶,说在村里看着五婶就心满意足了;三叔公有段时间也叫过五婶离婚,因为三叔公觉得五婶过得太苦太委曲了,但五婶不同意,原因是为了自已的哥嫂,也为了照顾好偏瘫的公公、生病的婆婆和跛脚的五叔,三叔公也只能作罢…… 。
母亲挂了电话,我木然的同时,泪流满面 。
【山乡野情荒乱的情河 那年代不被理解的爱情】我已经有几个年头没有回老家了,但我确定明年清明节我一定回一趟老家,并且一定要在三叔公的坟前嗑三个响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