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娘
茶娘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 。是我阿爸捡回来的孤女 。
那时我阿爸十五岁 。农闲时,给队里看牛 。那天傍晚,我阿爸牵牛回家 。经过坳里,脚下给绊了一下 。低头看,却是一双脚 。我阿爸壮着胆子拨开路旁的巴芒丛,原来里面睡着一个女孩子 。我阿爸吓得牛也顾不上牵,一下子跑出老远 。我阿爸丢了牛,回家怕爷爷打 。只好硬着头皮又去坳里 。好在,牛没走,那女孩却醒了 。我阿爸这才弄明白她不是山妖水鬼,也不是死尸,就把她领回了家 。
茶娘就是这样被我阿爸放在牛背上驮回来 。她说不出自己姓什么叫什么,说不出自己多大年纪 。起初大家以为她是傻子,后来才知道,她只是哑了,不能说话 。
过两天果然就有几个男人来寨子里找一个哑巴姑娘,我爷爷叫我阿爸去找茶娘 。茶娘在房里怕得发抖,我阿爸机灵,把茶娘藏到米缸里,出来跟那帮人说茶娘跑了 。那帮人一家一户问下去,找不着茶娘,也便走了 。
茶娘从此就在我家住下,做了我爷爷的女儿,我阿爸的妹妹 。寨子里的人,都认茶娘是自己人,外人来问起,也学会了打马虎眼儿 。
没人知道茶娘是从哪里来的 。就连她的名字,也是我爷爷取的 。她刚来我们寨子的时候,天天搬过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口,望着对门山梁的茶树出神 。我爷爷下工回来,衔着烟杆子问她:
你喜欢茶山?
茶娘点点头 。
我爷爷又说,那我们叫你,茶,好不好?
茶娘笑了 。就这样跟了我家的姓,名字是茶——白茶 。
三个月后,我阿爸满十六,正式成为家里的劳力 。茶娘上了茶山,做了守山人 。
我们寨子里的人,并不是只有种茶一项活计的 。对茶娘上山这件事,寨子里也没人有意见 。茶园的活计,不肯干的,待在山上确实跟养老一般,就是累死肯干的 。一连好几个山头,站在园里,望都望不到边,光想想就不得了 。茶娘上了山,原来守山的庆婶婶也乐得下来,家里多一个劳动力,各人总可以轻松些 。
茶娘上山的时候,家里什么东西都没带,只带了一个小木箱子 。那箱子是那几个男人走后,她扯着我阿爸,到当初发现她的那丛巴芒里找到的 。
我阿爸每隔三个月给茶娘驮一箩米粮上山去,那时,爷爷的眉头是皱着的 。
这是她应得的,我阿爸只说 。爷爷望着这个刚满十六岁的犟儿子,什么话也不说 。
其实,我爷爷并不小器那一两箩米粮,他只是怕他唯一的儿子,会娶了这个捡回来的哑巴姑娘 。
茶娘天生的劳碌命,茶山的功夫,也不用人教,好像生来就会似的 。茶娘每天背一把刮子一个篓,走完这山头,又走那山头 。前几任园工没做的,她一点点的做,不在乎多少 。若逢着哪家女人上山采茶,她也停下来帮一帮 。只半年,原先荒凉的茶园,眼见着欣欣向荣起来 。我阿爸说,茶娘的病,多半就是那时的劳碌埋下的根子 。
我五六岁的时候,茶树曾害了一场虫灾 。那时正农忙,谁还顾得了山上 。茶娘几乎是从山上滚着到了寨子里,一户一户的敲门叫人,咿咿呀呀又说不清楚 。最后急得坐在我家门口哭,一直哭到我阿爸回来……
我认得的茶娘,爱我们寨子的茶山,真是到了骨子里 。她爱茶,又懂茶 。清明的时候她自己在山上采茶,架锅炒出来的就是比寨子里其他人的香 。连云山的茉莉香片都有点霉味,茶娘的茶就没有 。后来允许茶叶买卖了,茶娘做的茶,就是比其他茶农的价格高些 。所以,茶季的时候,茶娘就忙了,各家各户争着请茶娘去压花炒茶,酬劳也就是一餐饭 。茶娘胳膊酸疼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脸上还是挂着笑的 。
茶娘黑了,也瘦了,我阿爸说,茶娘刚刚来的时候,还是个白白净净,极漂亮的一个姑娘 。茶娘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在我们寨子里生长着,没有人关心这个哑巴姑娘的归宿,仿佛茶娘生来就是应该住在山上 。
寨子里的坡久阿公,曾对我爷爷说,老白,你家那个阿茶,可是个傻子哟 。
爷爷望着连云山数月不散的雾气,仿佛自言自语,是啊,她就是个傻子啊!我爷爷看不懂茶娘,他却懂自己儿子的心思 。我阿爸曾对最好的兄弟说,说茶娘是连云山的月亮 。
十七寮小伙子的心上人,都是连云山的月亮 。
我阿妈是那年桃花开的时候进门的 。阿妈那时侯什么也不懂,才不做姑娘家一个月,就帮茶娘接生了儿子 。临上阵时还慌慌张张,水盆都端不稳 。我阿爸在外边堂屋,看着我阿妈和奶奶两个女人家进进出出的忙活,心里着急,却只能一筒筒水烟的抽 。疼死了茶娘她也是叫不出来的,我阿爸说那天寨子里出奇的静,直到那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山村的早晨 。
连云山早春的云彩还在变幻翻腾,于是那个出生在雨后的婴儿,小名就叫做云娃 。
我茶娘的丈夫,没进过我家的门 。就连我云娃哥,也没见过他 。我阿爸说他是马帮的人 。我们寨子虽然偏僻,但是有山路西到昆明,东到贵阳,向北还可以到重庆成都 。山路难走,跑马帮的人,老一辈人常说,是把性命放在了马鞍上 。一年走一趟,要是在从前,许多更偏僻的寨子,全靠他们才见得到一两件外面的稀奇物事 。我记得,我的第一双丝袜,还是他们带来的 。
听说茶娘的丈夫,是马帮里喊山的好手 。山路常常险得好比鬼门关,纵全是男人家,心里也不免发毛 。这时就要喊山,吼一吼,吓退山妖鬼魅,禀明天地神仙,马帮就能平平安安 。
那年马帮过我们寨子,中间的一个汉子,终于厌倦了这四处漂泊的日子 。他看上了我们寨子的姑娘 。姑娘的哥哥要他在她家的竹楼下,唱三天三夜的歌,不然就不嫁妹 。茶娘的丈夫,就被他的同伴扯着,在一旁帮腔 。
那三天三夜的歌,便都是茶娘的丈夫唱的……
这桩婚事,就这样成了 。
茶娘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两个有情人的婚礼上 。茶娘除了炒茶,还有一样本事 。茶娘的笛子,吹得极好 。那支竹笛,当年就藏在她拿上山的小木箱里 。寨子里人做活累的时候,在田坎边歇息,茶娘的笛声,就总在这时候飘来 。连云山九盘十八寨,没人不认得茶娘的笛声 。于是茶娘的笛子,从山上吹到青年男女结婚的喜堂上 。谁家娶亲嫁妹,没有茶娘的笛子,就不算正经的办喜事 。茶山和笛子伴着茶娘,渐渐长到了该出嫁的年纪 。
我阿爸说,茶娘说不出不能说的话,都在她的笛子里 。那一曲笛声,藏着她的过去,许着她的将来……这是后来,那时我阿爸还是不懂的 。
我阿爸到底还是晚了 。那晚闹完了洞房,茶娘要回山上,那最最会唱歌的少年,就跟在茶娘的后头 。他没有再唱歌了,竹笛声像月光一样,静静的笼着我们的寨子,连我阿爸,都做了一个好梦呢!
马帮在我们寨子停了一个月才走的 。九个月后,刚刚娶了亲的阿爸,从山上接回了快临盆的茶娘 。可是,茶娘丈夫所在的那一队马帮,那年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
我阿妈是爷爷托人给介绍的,那时是我们连云山十八个寨子里里,最漂亮的姑娘 。我阿爸没有在我外公楼下唱三天三夜的歌,因为我阿爸条件也好,个子高,模样俊朗,而且他是全村里,唯一一个上过初中,到过省城的人 。
我阿爸的婚事,也是好婚事,羡慕煞人 。
茶娘生下了云娃哥,我爷爷照例给摆喜酒 。寨子里的人,对这样没成过亲就生下了娃娃的新闻,是不感兴趣的 。有喜酒,也高高兴兴来捧场 。茶娘也像其他坐月子的女人一样,红糖甜酒鸡蛋,养得面颊上常常挂着两团酡红 。爷爷找留在寨子里的马帮汉子给云娃哥问姓 。那人说他不知道,他们都只是叫他山山 。
于是云娃哥也跟了我们家的姓,大名叫耘初 。
茶娘在我家住了大半年,又要回山上去 。去了半年,我阿爸就把云娃哥从山上抱下来 。那时我阿妈刚刚生下我哥哥,爷爷皱皱眉,我阿爸就说,娃娃要学说话的,要他对着阿茶,也咿咿呀呀做一世哑巴么?
云娃哥从此就在我们家住下,他略知事了,才叫茶娘接回山上去 。他回山上的时候,我刚刚满三岁,我阿妈说,那时我哭着牵他的衣袖实在舍不得 。
后来他上学了,更是天天住我家 。寨子里的人都说云娃哥是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娃娃 。小小年纪,一放假就帮茶娘料理茶园 。他也当我爷爷、我阿爸阿妈是他的亲人一样来对待 。他和我哥哥感情好,从小形影不分,亲弟兄都比不上他们 。他对我也好,从不许别人欺负我 。
我们三个就这样一同吃,一同住,一同玩,一同上学 。直到云娃哥十四岁 。
那年有两个人来寨子里找茶娘,我阿爸和云娃哥同他们在房里说了一个下午的话,才答应第二天带他们上山 。我和哥哥给我阿妈打发去买酒,他们说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
但是第二天我也和他们一块儿上山了 。原来,他们是来接云娃哥到重庆念书的 。云娃哥的成绩本来就好,他一门心思想帮茶娘料理茶园,于是小学毕业,就没再念下去 。
那天,茶娘没点头也没摇头,手里不停的编一个竹篓 。云娃哥不敢吭声,我阿爸也不劝,闷闷的在一旁抽水烟 。茶娘编好了竹篓,打开那个小木箱 。小木箱里,竟装着一套半旧的中山装 。茶娘拿出衣服,指指云娃哥,要他换上 。云娃哥听话地换好衣服,茶娘又给他背上那竹篓 。云娃哥才十四岁的小小身子,明显的衬不起那套衣服,又背竹篓,那样的打扮有着说不出的滑稽 。我扑哧一下笑出来 。茶娘也笑 。
原来,她一早就答应了 。
我云娃哥就这么出了连云山 。我哥哥爱热闹,闹着要送他到镇上 。那时双抢,大人们都没空,茶娘、我爷爷和阿爸阿妈就只把他们四人送到寨口 。我那天没有上课去,躲在房里,悄悄的哭了一个上午 。
天知道我哥哥就在回来的路上,出了事 。山里人闭着眼睛都不会走岔的路,他一脚踩空,从半山腰摔到了山下 。
我阿妈是一直到第二天的晚上,才发觉不太对劲 。叫上阿爸和几个男人沿着出山的路一直寻出去,在坎底找到他时,哥哥睡在冰沁的泉沟里,全身只剩一点点暖了 。几个大人连忙把他送到镇上的卫生所去 。爷爷、茶娘还有我到镇上的时候,医生们刚刚说哥哥没救了 。我的爱热闹的哥哥,就那么乖乖的睡在床上,怎么叫都不应 。我抱着茶娘,大气也不敢出 。我阿爸阿妈不信,用吊盐水的瓶子,装上热水,给哥哥暖身子 。可是瓶子一碰哥哥冰凉的身子,哥哥身上就起泡 。我阿妈连哭都不会了,红着一双眼睛守在她还剩一口气的儿子身边 。我那时,是真的尝到绝望的滋味 。
我也不知道茶娘是怎么想到的,她把衣服脱了,睡到哥哥身边,搂着他,就像打雷时我阿爸搂着我一样 。我阿爸阿妈照着做,三个人,轮流用体温给哥哥暖身 。三伏的天气,几床棉被盖在身上,一刻不离的睡了两天,哥哥的身子,才暖回来 。医生说哥哥没事的时候,爷爷老泪纵横,我阿妈在我阿爸的怀里,哭昏过去 。
哥哥后来好了,就是腿脚有些不够灵便 。
哥哥回家的时候,县里传来消息,又让各家各户种茶了 。连云山几千亩的茶林,划到各村寨里每一家每一户名下,承包经营 。每家都有各自的山头,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可十七寮,依旧种茶,寨子里的人都说,不种茶,对不起茶娘 。就连我哥哥,也随茶娘,做了山上的茶农 。
茶娘从那以后一直在山上,连病重了,也倒在茶树下 。这时候云娃哥已经大学毕业,在县里农业局当干部,我也刚刚上师范 。茶娘病得连水都咽不下,全家人这才知道,茶娘的日子不多了 。我阿爸要把茶娘接下山,茶娘不愿意,死死拽着床板不松手 。我云娃哥从县里回来,和我阿爸、我阿妈,在山上守着茶娘,直到现在 。
茶娘十五岁就上山了,每一棵茶树,每一棵茉莉,都金贵过她自己的性命 。她一辈子的话,都对茶树说了 。她单薄的身子,装下了一整座连云山 。
【茶娘】她也还要在山上,等那个在连云山下,给她唱了三天三夜茶歌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