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内疚 ， 像爱一样复杂和抽象 ， 像爱一样是人类所独有的情绪 。
内疚 ， 与内心相关 ， 是人在不断反省中、内心体验到的一种罪感与亏欠感 。
港片《东方不败》结尾 ， 东方不败（林青霞饰）受重创跌落悬崖 ， 多情的令狐冲（李连杰饰）一手抓住他（她） ， 可他（她）却划断令狐冲所执的衣袖 ， 自求了断……此时此际 ， 是一个极其华丽的慢镜：不辨雄雌的林青霞一身红艳 ， 飘飘坠下 ， 轻轻对李连杰说：“我就是不让你救我 。 我要让你内疚一辈子！”完全是一副爱情重伤的女子对负心男子说话的腔调 。 让一个人终生内疚 ， 可以是一种如此严厉的惩罚：那种痛楚会让人不安到难以诉说 。 经常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挂在嘴边的父母 ， 往往有着长期压抑的孩子 ， 经常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挂在嘴边的妻子 ， 往往有着长期压抑的丈夫 。 无论是给别人造成内疚 ， 还是被别人带来内疚 ， 实际上都是在给一段关系加上沉重的负担 。
记得2016年春节期间 ， 有这么一则社会新闻 ， 是一个大年初三的返京山东男子 ， 在火车站告别80多岁的空巢爹娘时 ， 长跪不起、涕泪交加 。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遗憾 ， 谁让我们生于这样一个不断告别、所爱流离的时代 ， 那个被沉重的内疚压得长跪不起的男子 ， 那一刻 ， 肯定骤然间万念俱灰 ， 撕心裂肺 ， 泪如雨下 ， 如堕入阿鼻地狱 。 试问 ， 又有谁愿意背着深深的愧疚生活？如若那样 ， 再美的新生活也是被施了魔咒的吧？那些为了事业和学业 ， 甘愿背井离乡、万里远游的人 ， 在流光溢彩的繁华所在 ， 当他突然醒觉 ， 自己长久的亏欠对父母的关心与照顾 ， 他必将流转于巨大的轮回的孤独中 ， 记起那扶门眺望的忧愁容颜 ， 记起自己无法完成的允诺和责任 。 那种内疚的折磨 ， 是缓慢而啮心的痛楚 。
近来南方洪水肆虐、多地告急 ， 我忽然想起了江河环绕的故乡小城 ， 还有我头发花白、两眼昏花的高龄父母 。 每天他们吃着朴素的饭菜、过着看似毫无意义的日子 ， 每天他们都平静安详 ， 数着残存的光阴 ， 享受着透进老屋的阳光和满目的青山绿水 ， 怀抱一生的记忆 ， 不怨天尤人 ， 不苛求儿孙之赐予 。 时代变化得如此迅速 ， 他们与他们的时代一同老去 ， 越来越沉入那种近似封闭式的冷寂 ， 而我也深陷自己奋不顾身的忙碌生活 。 什么时候开始 ， 我们之间已变得越来越疏离 。 在疏离的空间中 ， 隐藏着多少光阴的暗影与叹息 。 偶尔通电话 ， 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 ， 总让我心生愧疚 。 他的声音那么平和 ， 远隔千里 ， 在我耳边一点一滴地流淌 ， 伴随着对远方子女的祈望牵挂 ， 也伴随着日暮将逝的淡然忧伤 。 上次与父亲母亲促膝长谈 ， 已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辽阔 。 想到在这个广大的人世间 ， 我和我最爱的人 ， 每年可能只有匆匆十天相聚 ， 再过二十年 ， 也不过二百天的时间吧？想到此真让人绝望 ， 真想结束一切返回家乡 。 背井离乡 ， 半生飘零 ， 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目睹你最亲爱的人 ， 逐渐走向衰老和坍塌 ， 是世界上最痛又最无力的事 ， 眼睁睁的 ， 满怀伤感 ， 你看着父母走向自己的日落黄昏 。 看到他们由盛放到枯萎的过程 ， 看见他们的悲哀 ， 隔着千里河山相望 ， 忍受着心中柔情与思念的来往辗压 。 为何爱常常是有代价的 ， 常常让人感到愧疚 。 深陷于内疚的铁囚牢 ， 忍受缓慢的凌迟之苦 ， 我只想越狱而去 。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吧！让我在父母的膝下 ， 再沐浴一下夕照的暖暖光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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