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丹文:顾渚问茶】虽然也是在江南 , 但在我小时候的心中 , 长兴似乎是一个工业城市 。那时 , 长兴水泥是我对这个太湖之滨城市的唯一印象 。而初到长兴 , 深入乡间 , 竟发觉这是一场与茶、与茶圣、与茶村顾渚的不期而遇 。
湖州长兴水口乡顾渚村 , 一个在中国茶叶史上注定留下里程碑式名字的小村:唐朝的某一个春天 , 当时的浪子、如今的茶圣陆羽短褐藤履 , 寻茶觅泉 , 云游至此 。他惊叹于此处紫色呈笋芽状的野茶奇香和附近金沙泉的甘醇 , 于是隐居在苕溪之浜 , 潜心制茶研学 , 并写就了中国茶叶史上首部旷世巨作《茶经》 。
他如此评介这里的茶叶:“浙西(茶叶)以湖州上 , 常州次;湖州生顾渚山中 。”他把顾渚的紫笋茶当作了好茶的标准:“紫者上 , 绿者次 , 笋者上 , 芽者次” 。经他的力荐 , 紫笋茶入贡 , 长城(即长兴)“诸乡茶芽皆置焙于顾渚” , 唐代第一家皇家贡茶院由此设立 , 这也让长兴成为大唐的茶都 。从此 , 紫笋茶每岁进奉 。当时的人们用龙袱包上拳头大小的紫笋茶饼 , 银瓶盛好清冽的金沙泉水 , 经太湖水路急贡长安 , 续贡五朝长达1125年 。
陆羽对顾渚这一方水土的喜好是溢于言表的 , 也是不顾一切地 , 而顾渚竟也有魔力让他从此与这片土地难舍难离 , 最后竟终老于湖州了 。
在我的心中 , 陆羽的人生是一场“不知何来 , 不知何往”的纷杂人生 , 作为浪子 , 应该不会在任何地方作长久的停留 。出生后 , 他即被父母抛弃 , 连他的名字也是当时收留他的老和尚以《易经》占得“渐”卦而名:“鸿渐于陆 , 其羽可用为仪 。”于是定姓为“陆” , 取名“羽”字 , 以“鸿渐”为字 。陆羽本是世上无根之人 。
从小在寺庙中长大 , 在青灯黄卷、梵音钟声中识文字、念佛经;他甚至离开寺庙 , 到一个戏班学演戏 , 混迹于江湖成了一名“名伶”;成年后 , 他从故乡湖北天门至江苏、浙江、江西、岭南一路游历 , 一生未仕 。这种经历注定他是个游子 , 也成就了杂家 。学问不囿一业 , 涉猎广泛 , 在诗学、音韵学、书法、史学、方志、地理学诸方面 , 他都有不同程度的建树 。然而最终 , 是一片小小的茶叶 , 是湖州长兴的顾渚 , 让他的人生沉静了下来 , 最终成就了后世眼中的“茶圣”之名 。
也许我们能从陆羽的自传中寻得他为何停下奔波脚步最终终老他乡的“一鳞半爪” 。他曾这样写道:“上元初 , 结庐于苕溪之湄 , 闭关对书 , 不杂非类 , 名僧高士 , 谈宴永日……”不错 , 除了这里的好茶好山好水 , 陆羽更寻得了自己人生的同道 , 他可以潜心闭关而学 , 也可以与同道品茗、欢宴终日 , 这是何等收放自如的快意人生!
在这些陆羽的同道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作为茶僧、诗僧的皎然 。皎然是南朝山水诗人谢灵运的十世孙 , 当年 , 陆羽从南京栖霞山来到苕溪(湖州) , 就与皎然结为了忘年之交 。曾有一种说法 , 中国茶业、茶学之祖是陆羽 , 然而茶道之祖应是高僧皎然 , 他是佛门茶事的集大成者 , 唐代“以茶代酒、以茶为饮”之风的积极推广者 。毫不夸张地说 , 他与陆羽一起就像是中国茶文化史上的两座一水分流并峙的高峰 , 没有皎然 , 也许也不会有陆羽 。
皎然一生写下了大量的“茶诗” , 诸如《饮茶歌诮崔石使君》、《顾渚行寄裴方舟》、《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 , 这其中很多内容与陆羽交集 。最著名的就是《寻陆鸿渐不遇》:“移家虽带郭 , 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 , 秋来未著花 。扣门无犬吠 , 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 , 归时每日斜 。”这首精致的小诗虽然不着一个茶字 , 但洋溢着浓浓的“不若吃茶去”的禅宗意境 , 而陆羽高蹈尘外的形象以及两人相契之根由也跃然纸面了 。
不独于皎然 , 陆羽还在这里遇到了颜真卿 , 这位唐代最伟大的书法家 。大历九年春 , 不得志的湖州刺史颜真卿和陆羽、皎然、李萼、裴修等十数名士 , 应长兴县丞潘述之邀 , 会集于县城西南十五里阆山之南竹山寺潘子读书堂 , 作诗连句 , 由颜真卿书就《竹山连句帖》 , 成就了文坛上的一段佳话 。
或许正是在这种与同道的惺惺相惜之中 , 游子陆羽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 才下定决心把顾渚作为人生一个最重要的栖息地 , 把茶学作为自己一生用力的方向 。他在湖州建起了苕溪草堂和青塘别业两处住所 , 潜心于写作《茶经》 。离奇身世和多年漂泊 , 让他感怀尘世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 而小小的一片茶叶 , 却是南方的嘉木 , 纯净而高雅 , 更是他恬淡人生的向往和寄托 。尽管他还不时惦记着湖北天门的故乡 , 也写下了“不羡黄金罍 , 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 , 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 , 曾向竟陵城下来”这样恋乡以明心志的诗句 , 但谁又能说 , 此时茶色葱茏的顾渚不是他的第二故乡呢?在精神上 , 我觉得 , 于陆羽而言 , 顾渚较之天门更有一种人生终极的归属感 。
公元804年冬 , 陆羽逝于湖州杼山 , 享年七十一岁 。而47年后的公元851年 , 有“小李杜”之称的诗人杜牧被贬湖州刺史 , 他带着全家来到顾渚督茶修贡 。面对绵延的茶山水色 , 他写下这样的诗句:“倚溪侵岭多高树 , 夸酒书旗有小楼 。惊起鸳鸯岂无恨 , 一双飞去却回头 。”这位好酒的失意诗人 , 在茶山上却见到了酒旗;而这双回头的鸳鸯 , 或许就是茶人陆羽的灵魂面对茶村顾渚的恋恋不舍!
如今的陆渚 , 紫笋茶仍在 , 但已不再是当年贡饼的模样 , 只能泡而不能煮了 , 而附近的金沙泉却依然泉涌不息 。这里已是现代都市人的第二故乡 。每逢节假日 , 被称为“小上海”的水口顾渚一带云集着来自长三角一带五、六万的休闲人流———他们来问陆羽的茶 , 也喝一下杜牧的酒 , 在农家乐里放松疲惫的身心 , 在这里呼吸新鲜的空气 。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长久地居住下来 , 把这里作为自己的终老之地 。
来顾渚问茶吧 , 这是顾渚未来的“长兴”之道 , 更是芸芸众生追寻如茶一般纯净人生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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