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 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 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 看似无用, 无效, 却是我最需要的 。 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 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 我爱他们 。 ”
这是张爱玲一生中的最后一本散文集《对照记》中, 她对祖父张佩纶和祖母李菊耦的追怀 。 1994年, 古稀之年的张爱玲回顾自己一生, 像临海面山之渔夫, 将自己的人生打捞又打捞, 过滤又过滤, 遂有了《对照记——看老照相簿》 。 在《对照记》中, 张爱玲一一陈列了她家族中亲人的照片, 而在对亲人的回望中, 她有这样一段话让人回味不已, 她说:“崎岖的成长期, 也漫漫长途, 看不见尽头 。 满目荒凉, 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 给了我很大的满足, 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 。 ”
熟悉张爱玲的读者们都知道, 张爱玲是一个亲情淡漠、很少谈“爱”的人, 但对家族亲情的眷爱, 说得如此直白而真挚, 在张爱玲的文字中仅见此一处 。 人到晚年, 张爱玲选择了回归 。 感情的回归, 血脉的回归 。 《对照记》中, 提及血缘至亲的家人, 张爱玲满心都是温柔 。 非常非常喜欢这段话, 尤其是“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 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这一句, 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开始只觉得惊艳, 并没有理解, 后来越咀嚼越有意味, 有了懂得, 有了怜惜 。 原来生命真的是在延续的, 虽然有无数的死, 但却也有无数的生, 穿越时光, 绵绵延伸 。 一个人生存在这世界上, 总有一些深厚而古老的部分, 在家族的血管里顺流而下 。
雨雪纷纷, 烟尘滚滚, 这个眼前的世界以其喧嚣, 遮掩着古代祖先们在人间的信息 。 血管中排着长列的祖先们, 在姓氏的基因里开会的古人们, 不仅把身体硬件和性格特征传给我们, 还会遗传生活经历, 甚至会遗传感受, 比如幸福和不幸的感受 。 是哪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 让我们天生乐观, 让我们天生悲观, 让我们天生敏感, 让我们天生钝感?
是什么让我在恍惚出神的时候, 有那么一刹那, 深感人有极限, 人生有极限, 而时间看起来茫无涯际 。 觉得自己在北朝十六国时期生活过一次, 那会儿天下乱哄哄的, 政权更迭、相互征伐;在初唐时代生活过一次, 那次是享受着贞观之治的一介大唐百姓;衣冠南渡、残山剩水到过南宋生活, 明月夜折过江南某座桥边静静开放的那朵芍药;赶着长长的驼队, 在酷热的烈日和漫漫的沙海戈壁中艰难跋涉过, 骆驼身上满载着绵绵西去的绫罗绸缎……在千百年前的一寸寸山河里, 我好像能够看到祖先是如何生活的 。 他们没有被隔离在遥不可及的每一个朝代, 而是一个个端庄地穿梭在依稀的梦境里, 他们纵横延绵的那个山河不是断裂的, 而是“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 ”为什么打捞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 比遥望将来要更清晰、亲切?
一代人之前, 我们有父母两名“祖先”, 两代人之前有祖父母和外公外婆四名祖先, 在我们追根溯祖的时候, 我们可以以20年为一个世代(因为先人大多早婚), 那么200年就是10个世代, 我们每一个人在200年前已经有1024个祖先 。 而在400年前, 这1024个祖先又各有1024个祖先, 我们今天每一个人在400年前竟然有100万个以上的祖先 。 巨大的家族坐落在往昔中, 创生今天生命之我的某个源头部分, 曾在哪一个朝代里从军, 在哪一座城池里经商, 后来, 又在哪一朝的战乱中埋葬了青春?在哪一任君主的统治下被流放边塞?辞官归故里仰望的是一轮秦时月?一骑快马连夜逐单于穿过的是汉时关?曾经的某人是否就是现在的我, 现在的我又会是今后的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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