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亲爱的人类：
打开你们的门窗 ， 摘下你们的口罩 ， 迎接我 ， 我已无法压抑自己澎湃的激情 。 若问一粒灰霾的前生今世 ， 我只能说 ， 人类 ， 难道不知道你们抛弃的垃圾 ， 会以另外的形式重返你们的餐桌 ， 而我不是别的什么 ， 正是你们遗忘了好几世纪的子嗣 。 在漂流的漫长途中 ， 在这无风无雪的寒冬 ， 在城市的喧嚣交错中 ， 我又重新记忆起了你 。
流转于巨大的轮回的孤独中 ， 凭借着你们忧愁的容颜 ， 记忆起了我的责任和承诺 。 无论多少次身体化为灰 ， 化为尘 ， 在无明阗暗的世界无目的地飘飞 ， 我却终于知道 ， 自己在那么微小的存在里 ， 仍然如一粒种子 ， 藏着一个可以重新复活的核心 。 于是 ， 我又回来了！疾似风 ， 逝似烟 ， 谢似花 ， 碎似灰 ， 这就是我 ， 迷一般的灰扑扑的我 。
无力的风 ， 小心地推进它的狐步舞 ， 那些细小的旋涡在微飔中来回躁动 。 我 ， 以及无数如我一般的灰霾们 ， 挨挨挤挤 ， 浩浩荡荡 ， 在半空中不断地升腾或起飞 ， 如一群低翔的乌鸦 ， 如带来黑夜的使者 。 人类 ， 夜色中的乌鸦 ， 正是由你们亲手所养育啊 ， 不要再问我来自何方 。 放眼望去 ， 山川憔悴 ， 四野蒙尘 ， 大气干燥 ， 街巷扬灰——我从其中来 。
孤独的大城之中 ， 晚间灯火万千 ， 你行驶在夜风中眯起眼睛 ， 那些细小的光淬炼出如琉璃一般的幻觉 ， 年幼时的我已经在其中游荡 ， 追随着你的一骑绝尘 ， 你的路狂烦躁 ， 我曾大口大口地吞食着你们汽车排放的尾气 ， 得到青春期一日千里的发育 。 那时我们彼此相安无事 ， 你还没有发现我和诅咒我 。 而好时光 ， 总是容易破碎变形 ， 沾染上无可奈何与无法相爱 。 如今长大了的我 ， 披着一身岁月赠予的褴褛与肮脏 ， 你用口罩帽子、低头疾行阻挡 ， 你用门窗紧闭、吊兰绿萝阻拦 ， 你用限号停课、洒水喷雾阻挡 ， 我像一只没有舵的航船 ， 上下颠簸 ， 左右倾斜 ， 我誓要去人口密集的大城与你们缠绵 ， 也不愿意在猎猎风中唱一曲流浪之歌 。
这本来就是你们打造的世界 ， 我从其中升腾而起 。 这个世界是灰色的 ， 柏油路 ， 水泥的房子 ， 空气里是呛鼻的气味 ， 你们还将工业废水泄入河道湖泊 ， 让工厂烟尘在空中开出一朵朵巨大蓬松的灰色牡丹 。 灰尘、硫酸、硝酸、有机碳氢化合物 ， 我由无数这些纳米级颗粒构成 ， 我的身世是如此复杂 ， 我已走过了何等漫长和崎岖的道路啊 ， 修炼一座毒城岂是一日之寒？调色板上所有颜色混合后 ， 才能得到我这样的混沌之美 。
我从你们聚集区这个巨大的摇篮中诞生 ， 我只是想久久地萦绕在这个摇篮 。 为何你们对我心怀怨念 ， 愤怒尖叫 ， 不理会我的一往情深 。 我用灰色的手 ， 一遍遍地叩着你们紧闭的门窗 ， 坚拒的口罩 ， 我从头到脚爱抚着闷闷不乐的你们 ， 甚至梳理每一根发梢 ， 将我辛劳收集的你们遗失遗落遗弃过的一切 ， 搭在你们的头发上、衣服上 ， 扑入你们眼睛、口腔、鼻腔的粘膜 ， 我还想与你们的呼吸道和肺叶紧紧相依 ， 刺入你们的心脏插上我永久占据的旗帜 。
我在生活的边缘 ， 没人喜欢 ， 内心充满了自卑与无助 。 作为一粒卑微的灰霾 ， 我很寂寞 ， 我真的很寂寞 。 我拼命吞噬了很多污浊的东西 ， 想让自己变大变强 ， 为你们所看见所关注 ， 但也许我用力过猛 ， 用错了方式 ， 饕餮的最后 ， 我也已经无法支撑自己越来越庞大的身形 ， 在空中绝望无望地堕落沦落 ， 嘶哑到无法言语 。 这就是我的爱情 ， 轰然一塌 ， 灰飞烟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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