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泡茶中永生

以前在家的时候,我爸喜欢泡“酱油茶”,所谓“酱油茶”,是在偌小的一个小茶壶里塞满了茶叶,然后加上滚烫的开水,头几泡,茶黑得可以当镜子,故名“酱油茶” 。我爸的特点是不来客人不泡这种“祖传秘茶”,来越稀罕的客人,酱油的浓度越高,有时候,高到了似油似酱的地步,他要说明的无外乎有一点,我们家舍得花大本钱请你茶,你可一定要记住在我家的这一泡呀 。我从来没象现在这么盼望家里来几个客人,原因仅仅是因为我从老家带回了一套茶具,自从住到可亲可爱的大城市北京以后,我已经越来越没有跟别人一起在家喝茶的经验,要知道,以前,我们那里可是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家坐着胡扯 。我们那里,人们喝茶的场所在门外或者屋里的客厅,门外喝茶的要么是家里的老人,整日闲,要么是看管店铺的商家,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跟人谈价,谈笑间,该卖的都卖出去了,买东西的人也觉得和气商量,没有人把脖子弄粗嘴巴弄干,其实店家一点都没吃亏,作生意是要给生意人零头挣钱的 。【在泡茶中永生】在客厅里喝茶通常是主客之间的一道社交课,相反,客厅的重要功能就是供一圈人坐着喝茶,这样不至于太寂寞地把时间打发掉,大家的语速保持着安稳,主人在泡茶之前得把茶具用开水汤过一遍,再把头遍茶水也倒掉,最后才是喝真格的,看他们操作,近似于在一个小赌桌上,给大家发牌,客人的眼睛从进到客厅以后,就跟着茶壶转,你如果在我们镇呆久了,会发现支撑大局的男人们表情很少,他们不太会表达多于需要的感情,要命的是语速特别慢,连骂人都是慢悠悠地一个字一个字扔出来,砸到人家头上,这都是他们整天看泡茶看出来,因为泡茶工夫外人看来虽然复杂,如果每天都把一道复杂的程序重复十遍左右,你就觉得太单调了,甚至有点像一种陋习,你如果习惯不了,你就过不下去,连泡茶都觉得累的人不是人 。在大街上,如果几个熟人见到,往往说:“到家泡茶去 。”你可千万别真去,他们还爱说另一句话:“到家吃饭去 。”那都不是发自内心地真请你吃饭,只是一种招呼,如果有人在大街上说:“去我家把我的钱都拿走 。”那肯定不仅是客气,那人八成有精神病,龌县的人跟人还没好到共产共妻的程度 。相比之下,邀你泡茶是相对可信的,不信你上门试试,但到吃饭的点儿,就该自觉地回家了 。能喝茶的人跟爱抽烟的一样,牙齿慢慢被染黄掉了,你看到我们那里的男人,不仅皮肤黑,牙齿和手指头通常也是黑黄的,这跟他们不怎么费劲就保持下来的生活方式有有很大的关系 。茶垢是很厉害的,通常一个新杯,泡过一回茶后就开始起垢,女人们的一个工作要点是保持家里茶具的干净,但有些人专门把茶垢的印子留下来,好说明他们从古早开始就喝茶,这种传统在小脚时代就确立了,比起日本的茶道,讲道德讲礼貌讲排场的费劲,我们那里的要实惠得多,茶叶是便宜的到一盒三块的,茶具是贱到一用八代的 。我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不管在什么小馆子吃饭,老板都会用一次性塑料杯给你上一口茶 。一般茶的好坏不是入口的感觉,而是它的样子,如果是绿绿的立在水中,都会迎来一片称赞 。后来看了《胡雪岩》,那时的人一早起来就去茶店,在里面刷牙洗脸,然后吩咐伙计打探各种消息(那时还没什么报纸),很多人把茶店当作办公室,有头面的人物一般还会有张专用大桌子 。现在你常常能在北京上海广州之类的大城市看到南方茶馆,那里边一泡茶都要上百块,还按人头算水费,也就是说,你们三四个屁股占着三四个椅子都要算到茶钱里 。那些穿着小蓝花花或小绿花花的衣服的姑娘,按照某种经过长期培训的方法给你泡茶,她们脸上浮现着一种跟文化无关的倦怠 。如果茶馆上午关门了,下午她们就可以换上红色小袄,晚饭时给你端水煮鱼 。我常常看着那些年轻俊俏的脸,想起龌县特产黄脸婆,我觉得同样是伺候人泡茶度日,后者好歹算得上有那么点幸福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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