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志熙 专访|张一南:一切体面的文明都是傲娇的( 三 )


陶渊明得地为县令是当时的制度,为学界所公认。有人说土地是私有的,也有人说不是私有的。我在讲课中用了“私有制”这个词,只是想给学生一个印象:陶渊明不是一无所有,他的伟大不在于饥饿和贫穷。这也是我在有针对性地纠正他们之前得到的印象:“陶渊明是一个贫穷的中产阶级农民。”这种印象与历史事实不符。
五顷地归私人所有这个说法,并非我的研究成果。我最早是听一位研究陶渊明的老前辈在学术会议上说起的。我这本书里,其实融会了很多从前辈那里听来的说法,限于体例,没有一一出注。我也会有意识地倾向于记录不方便出注但很有意思的说法。
其实“越穷越光荣”的坏传统也是从火葬传统演变而来的。像陶渊明这样的贵族士族喜欢哭穷。哭穷是为了表明你没有和那些一心要赚钱的人同流合污。实际上,士绅不仅生活优裕,而且离不开政治斗争。政治在士族手里,还是还在西门庆手里?
士族说自己做官是为了生计,也是说说的,不能过分认真。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往往是表示对官位的蔑视。比如说,阮籍去做步兵校尉,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这个单位的仓库里有好酒可喝。他这个说法,如果你只理解到,阮籍爱喝酒,就又呆了。实际上,阮籍是在表示,这个官还不如那一窖好酒重要,做也行,不做也行,没酒喝就可以不做,有酒喝就可以做,做这个官也不是为了别的。士族说自己是为了微小的经济利益做官,大概都是这么个意思。我在这里,也是替陶渊明再傲娇一下,表示他并不是真的想做彭泽县令这个官。
我讲这个故事,本来是想说古代士绅也不是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但其实我说这话是带着中国文人的潜意识,就是看不起官位。真没想到彭泽县的凌会是个宝,就拿五顷地的梗开玩笑。
士族是看不起官职,也看不起钱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好捏,也许,他们的高冷是你受不了的。【钱志熙 专访|张一南:一切体面的文明都是傲娇的】
本站:其实不仅仅是陶渊明,整本书几乎每一篇文章都有一个颠覆以往理解的解读。比如第一本书《关雎》中,窈窕淑女与君子之间的男女主被动关系就被彻底改造了。这样的解读是不是很女权?
张一南:如果没有颠覆以往理解的解读,我就不用讲了,大家看别人的书就好了。我开口说话,一般都是自己有了新的发现,至少是发现某个问题存在普遍的误读,需要匡正一下。我讲课的目的不是让不知道这些篇目的人知道这些篇目,而是把误读了这些篇目的人拉回来。
其实《关雎》中的女性偏好问题,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我爱人的启发。他研究生物进化,性选择的研究方向不是我编的。在结婚之前,我其实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女权主义”。我的很多观点来自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是一个我非常敬佩的人,因为我得到了他的爱,也因为我听到他说出了像他这样的男人的想法,我有信心说出很多话。
我有可能是讲女权的,也有可能是讲女德的,帽子随便扣扣就好,中国的读书人有收集奇特帽子的嗜好。但我没有故意为了颠覆什么就去编造伪知识,不想讲的篇目我可以不讲。
无论是汉儒、宋儒、清儒还是我们,在解读《诗经》的时候,都是用自己的知识去解读文本,没有人听过当年时髦的人是怎么想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其实是平等的,不存在谁“改造”了谁的问题。我介绍了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这在儒生眼里就是天道,也是一门很重要的学问。女性选择男性是天道,这可能是以前的儒家所不知道的,但天道存在于关雎之前,也存在于大家的解释之前。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