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 , 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电里出卖罢了 。
“我们沙地里 , 潮汛要来的时候 , 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 , 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 , 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 。 他们不知道一些事 , 闰土在海边时 , 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
可惜正月过去了 , 闰土须回家里去 , 我急得大哭 , 他也躲到厨房里 , 哭着不肯出门 , 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 。 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 , 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 , 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 , 我这儿时的记忆 , 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 , 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 。 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 , ——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 , 便向房外看 , “这些人又来了 。 说是买木器 , 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 , 我得去看看 。 ”
母亲站起身 , 出去了 。 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 。 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 , 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 , 可愿意出门 。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 ”
“船呢?”
“先坐船 , ……”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
我吃了一吓 , 赶忙抬起头 , 却见一个凸颧骨 , 薄嘴唇 , 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 , 两手搭在髀间 , 没有系裙 , 张着两脚 , 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
我愕然了 。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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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愈加愕然了 。 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 , 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 , 统忘却了 。 你该记得罢 , ”便向着我说 , “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 , ……开豆腐店的 。 ”
哦 , 我记得了 。 我孩子时候 , 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 , 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 。 但是擦着白粉 , 颧骨没有这么高 , 嘴唇也没有这么薄 , 而且终日坐着 , 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 。 那时人说:因为伊 , 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 。 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 , 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 , 所以竟完全忘却了 。 然而圆规很不平 , 显出鄙夷的神色 , 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⑺ , 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⑻似的 , 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 , 站起来说 。
“那么 , 我对你说 。 迅哥儿 , 你阔了 , 搬动又笨重 , 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 , 让我拿去罢 。 我们小户人家 , 用得着 。 ”
“我并没有阔哩 。 我须卖了这些 , 再去……”
“阿呀呀 , 你放了道台⑼了 , 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 , 还说不阔?吓 , 什么都瞒不过我 。 ”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 , 便闭了口 , 默默的站着 。
“阿呀阿呀 , 真是愈有钱 , 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 , 愈是一毫不肯放松 , 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 , 一面絮絮的说 , 慢慢向外走 , 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 , 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