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 。 我一面应酬 , 偷空便收拾些行李 , 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 , 我吃过午饭 , 坐着喝茶 , 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 , 便回头去看 。 我看时 , 不由的非常出惊 , 慌忙站起身 , 迎着走去 。
这来的便是闰土 。 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 , 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 。 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 , 已经变作灰黄 , 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 , 周围都肿得通红 , 这我知道 , 在海边种地的人 , 终日吹着海风 , 大抵是这样的 。 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 , 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 , 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 , 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 , 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 , 像是松树皮了 。
我这时很兴奋 , 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 只是说:
“阿!闰土哥 , ——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 , 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 , 跳鱼儿 , 贝壳 , 猹 , ……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 , 单在脑里面回旋 , 吐不出口外去 。
他站住了 , 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 , 却没有作声 。 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 , 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 , 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 我也说不出话 。
他回过头去说 , “水生 , 给老爷磕头 。 ”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 , 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 , 只是黄瘦些 , 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 。 “这是第五个孩子 , 没有见过世面 , 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 , 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
“老太太 。 信是早收到了 。 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 , 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
“阿 , 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 。 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 。 ”母亲高兴的说 。
“阿呀 , 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 。 那时是孩子 , 不懂事……”闰土说着 , 又叫水生上来打拱 , 那孩子却害羞 , 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 , 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 。 ”母亲说 。
宏儿听得这话 , 便来招水生 , 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 。 母亲叫闰土坐 , 他迟疑了一回 , 终于就了坐 , 将长烟管靠在桌旁 , 递过纸包来 , 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 。 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 , 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 。 他只是摇头 。
“非常难 。 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 , 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 , 没有规定……收成又坏 。 种出东西来 , 挑去卖 , 总要捐几回钱 , 折了本;不去卖 , 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 , 却全然不动 , 仿佛石像一般 。 他大约只是觉得苦 , 却又形容不出 , 沉默了片时 , 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
母亲问他 , 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 , 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 , 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 , 饥荒 , 苛税 , 兵 , 匪 , 官 , 绅 , 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 。 母亲对我说 , 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 , 尽可以送他 , 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
下午 , 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 , 四个椅子 , 一副香炉和烛台 , 一杆抬秤 。 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 , 那灰 , 可以做沙地的肥料) , 待我们启程的时候 , 他用船来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