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的老家梧州是粤语方言区 ， 保留了相当多的古语 。 对于身材娇小的女孩子 ， 一般称之为“玲珑” ， 有时也叫做“消魂” ， 我奶奶还叫过我“香扇坠” ， 意指娇小 。 中国传统不太赞成太过触目的女人 ， 所称颂的标准美女 ， 必须削肩、细腰、平胸 ， 身体单薄 ， 手脚纤小 ， 骨骼玲珑 。
这样一个务求细巧玲珑的女子 ， 从降生的那一天起就要受到严格教育 。 有条件的人家 ， 诵读诗书 ， 陶冶情性 ， 同时也不忘绣花裁衣 ， 琴棋书画 。 因为这是妇德的最根本的内容 。 贫贱人家也不能放松对女性的管束 ， 除了纺纱织布的必修功课以外 ， 贞孝守节的人生教育也在不断管束 。 冬天穿的祅子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 ， 镶滚之外 ， 下摆与大襟上还闪烁着盘花 ， 袖上钉着丝质花边 ， 鞋底上也满布着繁缛的图案 。 偶尔出门时裤子上罩裙子 ， 裙上的细褶是女人的仪态最严格的试验 。 家教好的姑娘 ， 莲步姗姗 ， 百褶裙虽不至于纹丝不动 ， 也只限于最轻微的摇颤 。 不管是“大家闺秀” ， 还是“小家碧玉” ， 全是一样的玲珑 ， 一样的精致 。 就像汉乐府民歌中所唱的那样：“十三能织素 ， 十四学裁衣 ， 十五弹箜篌 ， 十六诵诗书 。 十七为君妇……”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讲说 ， 女孩子所接受的生活教育往往大大超过她们的异性兄弟 。 因为家养女儿 ， 就是打造一件精致圆润、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 将来婚配给整个男人集团的某一员时不至于使对方失望 。 这样一件千琢万磨出来的艺术品在婚姻市场上虽则有价值 ， 只可悲的是她们十几年的苦心经营的结果 ， 无非是为了做一个玲珑剔透、精致美丽的奴隶 ， 而尤其可悲的是 ， 由于全世界的奴隶都是按照统一规格塑造的 ， 她们所完成的自我也就永远只能是平庸的 ， 即成为社会标准意义上的所谓淑女 。
女人既然为玲珑之人 ， 所玩的自然也是玲珑之物 。 女人喜欢的小饰物 ， 温润光洁 ， 玲珑剔透 ， 不能当饭吃 ， 不能当衣穿 ， 但可能比饭和穿衣还重要 ， 因为 ， 吃饭穿衣是谁都会做的俗不可耐的事 ， 而玩赏那些小扇子、小发簪、手镯耳环、胭脂粉盒、刺绣花茶、琴棋书画 ， 却是一种专属女性的柔情蜜意 ， 可以筑起一个小小的幻城 ， 里面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宁静 ， 而门外是风雨琳琅 。 女性的世界必须远隔于那些门外的云水翻滚 ， 沧海桑田 。 出阁前 ， 出嫁后 ， 很多女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走出这个玲珑阵 ， 她们在这个富于趣味的情感世界里 ， 体验那种美妙、那种婉转 ， 沉浸深了 ， 依恋惯了 ， 就不愿走出来 ， 去面对现实的残缺和自我的局限 ， 去奔赴世界的广博与人生的辽阔 。
男人负责这个世界的强健 ， 女人负责世界的温柔美好 。 全世界都在这么对她们谆谆教导 。 你见过那种由白色和田玉雕琢而成的九转玲珑球吗？那是中国雕刻中的一种特殊技艺 。 球体表面镂刻各色浮雕精美繁复的纹饰 ， 交错重叠 ， 玲珑剔透 ， 仪态万端 ， 华美异常 。 把一只玲珑球对着阳光 ， 水种的玉石材料有着很好的透光性 ， 让阳光变得温和柔软 。 轻轻的摇动球体 ， 里面的九层玉石互相撞击发出琳琅的声响 ， 非常悦耳 。 每一层的圆孔都可以看见下一层的模样 ， 如果把所有的孔都对齐之后 ， 就可以看见最里面的芯 ， 是一个实心玉石球珠 。 但是转动角度之后彼此遮挡 ， 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 只能通过耳朵感知最里层圆球的存在 。 觉得一个女性就是这个底层的球珠 。 她从小到大被教养出来的 ， 生活方式的繁缛、规则礼仪的繁多 ， 就像这个玲珑球一样把她层层封锁在其中 ， 让她美则美矣 ， 可是毫无灵魂 ， 被雕琢过度 ， 缺乏个性 ， 只活在生活的表层 ， 毫无深度可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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