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不出父亲的十七岁( 五 )


一个雨天 , 我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前 , 左手拿着一颗捡来的鞭炮 , 右手用一根火柴点燃引子 , 砰——鞭炮在我的左手中爆炸 。我受到惊吓的左手在一阵战栗中失去知觉 , 大拇指的半个指甲不翼而飞 。过了好一会儿 , 钻心的疼 , 才在大拇指和食指发黄的指肚上燃烧 。我龇牙咧嘴 , 蹲到地上 , 不让哭声溜出来 。
我甚至隐隐记得床褥的潮湿 , 挂在床头上方的草席 , 雨脚敲打牛毛毡屋顶发出的响声 , 哥哥半夜在夜壶里撒尿的声音 , 但是我不记得我睡在哪个房间 , 又是跟谁睡在一起 , 不记得家人的面孔 , 也不记得他们的声音 。他们都像影子 , 无声无息地在我的记忆里游走 。他们都像影子 , 让我拼命想象他们 。
我想象不出父亲的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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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住着三叔一家 。隔壁的隔壁 , 住着祖父祖母 。祖父家的隔壁 , 住着祖父的哥哥与弟弟 。他们的房子勾连在一起 。祖父家的房子与他哥哥家的房子共用一面墙壁 , 也与他弟弟家的房子共用一面墙壁 。他们还共用一个天井 。用光滑漂亮的石板铺成的天井 。祖父的弟弟曾在一块松动的石板下 , 挖出一只翡翠手镯 。
我们家和三叔家也共用一面墙壁 , 还共用一个地面坑坑洼洼的堂屋 , 一个贴着领袖像和春联的香火台 , 一个从来没有装上大门的门框 , 一条在雨天总是会被淋湿的檐廊 , 一个长满了车前草、蒲公英、婆婆纳、灯笼花、蓟草和鹅儿肠的院子 。生机勃勃的院子 。荒凉的院子 。三婶喂养的鸡群 , 总把头冠埋进杂草间 。只有生蛋后 , 母鸡才抬首挺胸地在院子里奔走邀功——“咯咯嗒——咯咯嗒——” 。
檐廊上坐着一副巨大的石磨 。磨盘比牛的肚子还要大 , 磨扇比牛的肚子还要圆 。活像一尊弥勒佛 。邻居们都来这里磨玉米 。他们背着玉米到来的时候 , 院子里燃烧起快活的气氛 。像是过节 。两个男人双手紧握光滑发亮的磨杵 , 推动沉重的石磨 , 女人往石磨的眼睛里喂玉米 。石磨开始吱嘎作响 。
吊在磨杵上方的绳索 , 开始吱嘎作响 。
整个村子 , 开始吱嘎作响 。
时间之轴 , 开始吱嘎作响 。
二楼的窗子边上 , 挂着一只长方形的木匣子 。每天上午八点 , 那只木匣子就咝咝咝地叫起来 。有人开始在里边字正腔圆地说话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有时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他们的声音总是交替出现 。谁也不认识那个男人与那个女人 。他们躲在木匣子里 , 从不露面 。他们的工作 , 就是呜里哇啦地说话 。
可没有人关心他们说些什么 。人们唯一关心的是整点报时 。每次敲响报时的预备钟时 , 他们就会把手中正在忙活的事情停下来 。他们齐刷刷地望着那只木匣子 , 竖着耳朵 , 张着嘴巴 , 等着报时 。好像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 , 就是等着报时 。
时间被囚禁在木匣子里 。
我想象不出父亲的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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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搬到新房子后 , 父亲认识了一位广播站的播音员 。父亲受雇于他 , 开始在雨天做木匣子 。漂亮的木匣子 。能说话的木匣子 。能整点报时的木匣子 。它们被挂在镇子上其他人家的墙壁上 。每户人家的墙壁上 , 都挂着一个漂亮的木匣子 。
“十块钱一个 。”父亲站在煤油灯前 , 一边蘸着唾沫数钱 , 一边对母亲说 。
父亲巨大的身躯 , 占据了整个房间 。他的两条大腿斜长在地上 , 胸部以下的部分 , 比一整面墙壁还要宽阔 , 那么大的一颗脑袋在黑色的楼板上晃动 , 两只粗壮的手臂 , 在另外两面墙壁上爬行 。房间太小了 , 父亲只能把自己折叠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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